第57章

&esp;&esp;五

&esp;&esp;行刺宰相，并不是一件小事。

&esp;&esp;若是没有缜密的计划，一个小小的从九品武将，不可能策划出这样的刺杀。所以，游睿的背后一定还有股势力。

&esp;&esp;他的官职是东宫执戟，也就是说，他是太子近身的人。太子李瑛已经做了十九年的储君，其生母赵丽妃失宠已久，太子自身虽然没有大错，却也没有出众的才德稳固自己的位置。

&esp;&esp;如今武惠妃正获圣宠，她的亲生儿子寿王李瑁的地位直逼太子。太子势单力孤，对擅长邀宠的母子不满，有次曾在酒醉后非议武惠妃和寿王，被武惠妃捏住了证据，哭哭啼啼地去天子那里告状。

&esp;&esp;李隆基不置可否，让人猜不透他心中在想些什么。

&esp;&esp;多年来，太子与皇帝之间的关系很微妙。无论谁离权力的巅峰只有一步之遥，内心都难免会有微妙的变化。

&esp;&esp;李隆基对太子似乎还算宽容，至少，在这次的刺杀事件出来之前。

&esp;&esp;物证被送到李隆基面前，天子的脸色阴沉得可怕。张九龄是他最倚重与信任的朝臣，是万金之躯的宰相，行事清正，不畏权贵，前些日子刚批评过太子花重金饲养孔雀，玩物丧志。

&esp;&esp;仿佛有暴风雨在天子的眉宇间聚集，李隆基一抬手，将案台上的奏折全部掀翻在地！

&esp;&esp;太监宫女们吓得全部伏地跪下，不敢抬头。

&esp;&esp;“将太子禁足在东宫，案情查清之前，不得出东宫一步！”

&esp;&esp;世事变化无常，就在几天前，游睿根本看不起杜清昼，现在游睿成了阶下囚，杜清昼却即将到御史台赴任。

&esp;&esp;据说，游睿在狱中一直喊冤，不承认自己刺杀宰相，大喊自己的刀鞘半月前就丢失了，是有人偷了他的刀鞘想嫁祸给他，陷害太子。

&esp;&esp;各种小道消息漫天飞，有人说太子已经被废黜了，还有人说寿王会成为新的储君。

&esp;&esp;这些，原本与杜清昼无关。

&esp;&esp;他即将成为朝廷命官，终于可以扬眉吐气，施展心中抱负。

&esp;&esp;但不知为何，杜清昼并不觉得开心。那天从章台回来之后，天气一直阴雨绵绵，他的心情也一样。

&esp;&esp;少年抱臂看着窗外的雨帘，微微失神，仿佛有什么东西迷失在雨雾中。有个仆人敲门来报：“杜郎君，有人送了封信给你。”

&esp;&esp;杜清昼接过信，素雅的白笺，展开来只有一行小字。

&esp;&esp;请前往一叙。

&esp;&esp;落款是三个字——

&esp;&esp;李八郎。

&esp;&esp;杜清昼握着信的手突然微微发抖，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，有惊诧，有厌恶，还有……恐惧。

&esp;&esp;屋子里摆着半旧的几案，案上沏好了三杯清茶。

&esp;&esp;少年到来时，李八郎正在悠然抚琴。仿佛早已料到对方会来赴约，他头也不抬悠然地说：“我等你很久了，请坐。”

&esp;&esp;杜清昼愤怒地双手撑在他的琴上，按住他的琴弦，铮然一声巨响：“那天，是你让我差点儿杀了人！”

&esp;&esp;琴弦洁白，像是冰冻的月牙，锋利寒凉，少年的指间沁出了血珠。

&esp;&esp;“琴歌可以影响人的心神，从某种意义上说，高明的琴歌甚至能改变人的行为和决定。”杜清昼死死盯着对方，“你在控制我！”

&esp;&esp;那时在章台，在幽然的琴音中，他整个人都被愤怒与恨意主宰，才会将那杯毒酒递给游睿。

&esp;&esp;李八郎的脸色苍白忧郁，眼睛深黑神秘：“我没办法改变你的行为，更没法控制你，除非那件事是你‘本来就想做的’，否则我的琴音无法对你产生影响。

&esp;&esp;“你原本就想杀了游睿，他令你觉得难堪和羞耻，不是吗？”

&esp;&esp;杜清昼猛地抬起头，脊背微微发抖，像是冷，像是怕，又像是愤怒。

&esp;&esp;“你害怕被人看不起，害怕被人嘲笑。”李八郎看着少年的眼睛，一字一字地说，“你想杀游睿，并不是因为他行刺张丞相，而是因为……另一个原因。”

&esp;&esp;杜清昼的脸色惨白，仿佛对方的话，就像拳头重重地打在身上——

&esp;&esp;正中要害的地方。

&esp;&esp;他是岭南小户人家的儿子，爹爹曾经是当铺的掌柜，后来好不容易才去了商人籍，换了个农人的身份，但实在没读过多少书。他跟着老师张九龄来到长安之后，才知道世间竟有这样繁华的城市，万国客商往来，胡姬捧着美酒，街道平整如棋，而王孙公子们早已习惯这样的生活，他们在酒肆豪饮，他们挑选名马，他们呼朋引伴，他们看着他的眼神多少带了一点不以为然。

&esp;&esp;杜清昼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少年，他不喜欢那种眼神。他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和他们一样，努力挺直脊背，昂起头颅，做最好的自己。

&esp;&esp;然而……终究是有那么一丝遗憾的，在无人的深夜，在不可告人的心底。

&esp;&esp;“你有没有想过，自己的身世，也许并没有那么简单？”李八郎的声音低沉惊心，“我知道，你有一枚桃花鲤鱼的木雕坠子。你的老师张九龄，也有一枚极为相似的坠子！”

&esp;&esp;杜清昼浑身一震，手颤抖地触摸向自己的脖子。

&esp;&esp;他从不曾把木雕给外人看，对方怎么会知道这个秘密的？

&esp;&esp;李八郎深黑的眸子逼近：“世间的草木原本没有重样的，为何会有如此巧合？你想过吗？”

&esp;&esp;为何会有如此巧合？

&esp;&esp;杜清昼猝然打翻了手边的茶盏，茶水洒了一地，手背灼热滚烫，那个念头在他心头翻涌，也如沸水滚烫。

&esp;&esp;他想过……他当然想过！